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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志/专栏

佳作回顾刘星元

作者:当代散文 日期:2024年11月18日 浏览:42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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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星元,1987年生,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43届高研班学员、张炜工作室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十月》《花城》《天涯》《钟山》《清明》《作品》《雨花》《红岩》《散文》《诗刊》等刊,散文集《尘与光》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1世纪文学之星2020卷,曾获滇池文学奖、山东文学奖、万松浦文学奖、孙犁散文奖、齐鲁散文奖、刘勰散文奖、沂蒙文艺奖、齐鲁文学作品年展最佳作品奖等奖项。


剔骨刀


见证过剔骨刀刀锋的人,再遇见余下的光芒,都不值得一提了。一把剔骨刀握在手中,连神鬼都会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紧握剔骨刀的人,是我们乡最好的屠夫。我从未见过他杀猪宰羊的风姿,但削骨剜肉的本事,却天天在肉案上上演。屠夫低矮黑壮的妻子将一扇巨大的猪身摆放在案上,用那时候我还不能领会的温顺目光,抚摸着她更为黑壮的丈夫。她的丈夫正靠在肉案斜后方的老榆树上闭着眼抽烟,烟头一明一灭,众人的目光也跟随着一明一灭。面对围在四周等待买肉的人,屠夫的妻子一点儿都不着急,就任他们那样等着。多少年了,她已经习惯了他们的等待,也习惯了自己的等待。她极愿意众人在等待中将她的丈夫拱成明月。

屠夫掐灭了手中的烟,站了起来。等待的人从等待中醒来,目光随着屠夫的脚步,极速转移到肉案之上。屠夫顺手抄过案架下的剔骨刀,提着气将刀锋指向骨和肉,骨肉逢光立散,散落如泥。这时候,我们所谓的骨肉相连、密不可分之辞,俨然成为了一种悖论。

一根根被剔骨刀洗净,比白瓷还要白的骨骼,像从水中抽出来,洁净光滑,每抽一根出来,我们的脊背就跟着一紧,再接着一松。似乎那被剔出的骨骼,不是来自案上的猪羊,而是案前的我们。每当此时,我们对屠夫就有了敬服和畏怕:我们即沉迷于他精彩绝伦的技艺,又害怕他忽然将刀尖指向我们。每一个站在四周的人都如一尊雕像,但每一尊雕像的身体里都有二百零六根骨头在碰撞,它们因恐惧而尖叫。

你永远都分不清这个时候的屠夫是魔鬼还是神灵。作为魔鬼,他具有神灵的本事;作为神灵,他拥有魔鬼的面目。他剔骨削肉之时,像是在进行一种神秘肃穆的仪式,而他就是祭师,并且是独一无二的祭师、绝无仅有的祭师。只有等到他将最后一根骨头抽出来,呼出憋在肺里的一股气,才恢复到平常人。屠夫用挂在案头边腥气逼人的旧抹布抹了抹剔骨刀,重又将刀放置到案下,用泛着油光的手举起妻子准备好的水杯,一饮而尽,然后踱步走到老槐树下,靠住,闭上眼养神。

那时我虽年少,但已偷偷摸摸席卷了数十部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武侠小说。而在现实生活里,我唯一倾心佩服的“英雄”,便是屠夫。每次剔骨已毕,我总感觉那屠夫就是一位刀法精湛、武艺高强的刀客,在一场独对数十位武林高手的恶战中笑到了最后,事毕之后,他笑着舔了舔刀锋上沾染的血迹,收刀入鞘,隐藏到江湖之外。

屠夫闭目良久,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拥而上,用手指点着想要购买的猪羊的部位。余下的事情,就是屠夫妻子的了。她气力很足,板刀砍在枣木肉案上,震得地面嗡嗡响。屠夫听着刀板相交、众人嘈杂的喧哗声,竟然渐渐睡着了。

你知道,我们这种小地方,日子是波澜不惊的,一个人乏善可陈的一生,在还未降生之前往往就已注定,一旦有点儿超出命中注定之外的风吹草动,全乡都会被惊动起来。我在本乡就读的那些年,发生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屠夫儿子的走失了。

屠夫的儿子叫小扣,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据说是因为屠夫的妻子生他前肚胀难耐,屠夫就把妻子穿的每一件上衣最下方的那枚扣子揪掉了。揪掉扣子的衣服穿起来,果然宽松了许多。屠夫妻子于是说,就给孩子起名叫小扣吧,他在我肚子里的位置,恰好是肚皮外揪掉扣子的位置。乡人们后来都说,坏就坏在这名字上,孩子以揪掉的扣子为名,扣子掉了,孩子怎么能不丢呢。我乡信奉鬼神之谈,一个人这么说,其他人听着有道理,也就这么传下来了。从此之后,乡人为孩子起名都格外小心,生怕名字里有冲。

小扣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到了初中,我们同校,只是不同班。他走失的事情,我是从他班同学口中得知的,那时候,这件事早已在我乡闹得沸沸扬扬。在关于小扣走失的传言中有两个版本,一个说小扣被前些日子来到我乡收购古旧器物的文物贩子带走了,文物贩子只是个名头,他实际是买卖人体器官的恶人,他盯上了一个人放学回家的小扣,用迷药将他迷倒,带到某个地方杀害了,然后取走了他的器官。那时候,买卖人体器官的传闻颇多,恰好又遇到小扣失踪这件事,传言听起来合情合理。无论相信还是不信,那段时间,各家的确都把孩子看得极紧。另一个传言是,情窦初开的小扣爱上了前几天来此,在庙会上表演杂技的那群女孩中的一个,他生性木讷,不善表达,未曾想却一声不响地跟着漂泊不定的杂技团走了。

这两个传言我都不信。但至于小扣究竟是怎么走失的,我却没有更好的答案。谁都知道,此刻无论什么传言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屠夫的儿子小扣,他确实是走失了,像一朵云、一阵风、一粒尘一样,走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屠夫和他的妻子关了肉铺,踏上了寻找儿子的路途。他们出去寻找,一找就是几个月,只要听到一丁点儿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马就动身出发。找儿子成了他们余生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他们去过哪里,但每一次回来,人就瘦了一大圈,原本黑壮的身体,就只剩下黑了。有一年春天的黄昏,本地的油菜花开得满地金黄,屠夫背着妻子从远处走来,他们背后的金黄色幕布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我站在屋顶上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虽然很残忍,我还是不得不说,那是我至此为止看到的最美的景象。两个如蝼蚁一般渺小的人,陷在无边无际的油菜花里,就算走起来、跑起来、飞起来,也丝毫不能被人发现,真像一幅静止的风景画。

屠夫的妻子已经奄奄一息。屠夫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穿过那些悲悯的目光,依然像神一样向前走去。这尊神的脸上蒙着一副努力掩饰却依然未能克制住的悲伤,仿佛他每走一步,都是末日。还未走到家门口,妻子的手就从他的脖颈间滑了下来,像那把剔骨刀,在他的骨骼与血肉之间,轻描淡写地擦过。他因骨肉分离的疼痛,先是小声悲泣,继而又忍不住嚎啕痛哭。

屠夫将妻子埋在油菜花的根下,就像我们这里所有的人一样,怎么来就怎么回。妻子终于回家了,而他还将继续离家。越远越好,多少年了,他能感受到的儿子的气息越来越弱,他猜想儿子必然离我们这个地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而他只有走得越远,才能捕捉到儿子的一丝气息。

屠夫已经收拾好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他早已把肉铺卖给了别人,而那几间曾是我们这最豪华的屋子,已经如老式贵族一般没落了,没有了亲人,哪还有家呢?他现在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他把妻子的镶框照片藏在包里,再把儿子的照片背在背上,走了。对他而言,这样反而才是最好的生活:一家三口,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以不断寻找的方式团聚。

再回来时,他的头发已乱如鸟窝,黑已经钻进了皱纹里,衣裳也已经破旧不堪,我们都没有认出他,以为是乞讨的南乡乞丐。直到他走向早已收割的油菜花地里,走到妻子的坟前。他的儿子小扣依然没有回来,但他的背包上却缀了那么多条念珠。从这些念珠上,我们能猜度到他更多的经历。

在寻找的路途中,他一定是在偶然间听到了古寺的钟声,遇见了殿里端坐的神佛菩萨。他向着古寺,向着佛祖,向着经文,向着得道的老僧,跪了下来。那一刻,真的如佛教故事里所说,他在心中放下了屠刀,放下了那让他为神为魔的剔骨刀,放下了那让骨肉分离的剔骨刀。放下屠刀,他当然不是想立地成佛,也无意建造七层浮屠塔。他或许只是觉得万物皆灵,他曾让万物失去的,万物也必然会让他失去。譬如说,他用一把寒气逼人、吹毛立断的剔骨刀,让世间的牲畜骨肉分离。那些断送在剔骨刀下的世间的牲畜六道轮回,冥冥之中也在用一把看不见的剔骨刀让他骨肉分离。至于哪把剔骨刀更为锋利,哪种骨肉分离更为疼痛,作为局外人,我们无从插嘴。

我们乡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屠夫回来了。他就像一枚雪花,在世界上凭空消失,谁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遇到了什么。人们说,真是父子相随,我们这小地方,百年来相继走失的,也就这父子俩了。人们说完就完了,屠夫和他儿子的故事,也开始渐渐在我们这里凭空消失了。唯有屠夫的那几间朽掉的房子还卧在这里,等着风吹;唯有屠夫的妻子还躺在这里,等着油菜花开。

对了,还有那把剔骨刀。

最后一次见到那把剔骨刀,是我在本乡中学毕业的那年。我拖着初中三年的各类课本和资料,走到学校后面的垃圾收购站去卖,在收购站低矮的屋棚里,收废品的老人正用什么划断长长的尼龙绳,用来捆绑学生变卖的书籍。定睛一看,竟是那把曾经寒光四射的剔骨刀。只是,它现在被另一个人握着,已钝成一块废铁。

是的,那只是一块废铁。没有屠夫的剔骨刀,已经不再是剔骨刀。

原发《花城》(2020年第4期)


篝 火


他去找水了。他离去之前,点燃了那堆木头,召唤出藏身其间的光与暖。

农历三月,雨仍遥遥无期,多少次,乌云和天气预报成了谎言的代词。麦苗饥渴难耐,身矮体瘦。麦苗不会说话,豢养它们的人却必须要学会察言观色,烈日当头,他去麦田里走了一遭,蔫头耷脑的麦苗如一群被赶到空地上的俘虏,正在接受烈日的拷打。几株刺头儿挺着身子做不屈状——它们已被风干。他从一支秸秆上摘下一片麦叶,指头轻搓,麦叶就分解为粉状,被路过的风吹到了地面或远处。

麦田旁边的那条小河,它流过上游的村庄,也流过我们的村庄,平日里,那条河是你的,也是我的,可到了旱天,水就只是上游村庄的了——那里的人们用沙土堆起了拦坝,把水扣押在他们村的腰间,派人日夜看护,谨防有人窃水。就这样,以坝为界,麦田绿的接着绿,黄的继续黄。我们村派人交涉过几次,他们答应得好好的,但就是不放一滴水出来。

夜晚,他扛起䦆头,带着我来到麦地。夜是隐秘的另一个称谓,披着夜色,他决定去干一件大事。他原是要带我一起去的,但看了一眼即将要去的方向后,他于迟疑中松开了我的手。麦田旁的陇丘上立着几棵柿树,他攀上去,将一些枯枝掰断,抛到了我的脚边。从树上下来后,他将枯木搬到离麦田稍远的空地上,把它们掰成小段,将其中的一部分搭起来,用火柴点燃。你待在这儿,他说完,就扛起䦆头向着拦坝的方向走了,我跟着他走了两步,被他叱了回来。他声音不大,但不大的声音却在夜空里鼓荡,好一会儿才被夜色稀释。他一步步向着远方走去,一点点被黑夜吞进腹中,只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这里,就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刚才的经历都是我的幻想。现在,黑夜是我的了,我就像尘世间的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对峙着整个世界。

夜很安静。那安静不是阒然无声的静,而是被声音衬托出来的静。平日里一些被我忽略的声音,此刻接踵而至——火如小兽啃食着木头,小分贝的噼里啪啦声连绵不绝;风一会儿撕扯沟中的杂草,一会儿攀上枝头的树叶,一会儿拍打田里的麦苗,谁都不敢得罪这个轻浮子,谁见了它都要点头哈腰;还有影子,它也在喊在叫,离我最近的那棵老柿树,它用篝火照不到的部位吸纳着黑夜的黑,因此显得比黑夜更黑,至于篝火照得到的部位,影子扑在地上,风一吹,它似乎就向着我的方向挪了一点儿,我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却又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着它偷瞄。它在怨恨?它要复仇?篝火正燃着柿树曾经的躯体的一部分,趁着凶手不在,它现在盯上了他的儿子。

我忍不住向着篝火挪了挪身体,才几秒钟,火就把我逼回到原来的位置。前胸有多热,后背就有多冷,我用手哆哆嗦嗦地擦着额头的汗粒,我的面前光明垂降,我的背后夜色遮天。

我要留守此地,这是他离开前叮嘱我的。我知道,对他而言,我是平原上唯一的信物,是他的灯塔和航标,在暗夜里穿行,只要我面前的篝火还在,他就心有所寄,就算他迷了路,也能从一线星光里找到我的影踪。他掰下的枯木堆在我的右侧,每隔几分钟,我就会往火堆里扔入几根。枯木砸入火堆,一些灰烬被震了出来,风眼疾手快,一瞬间就将它们掠走了。

我等了许久,就像是好几个连在一起的夜晚那么久,可他依然没有回来。几天前,也是在这样的夜晚,我二伯去往他今夜去的地方,刚将拦坝挖开一个缺口,就被几个守坝人发现了,二伯没能跑过他们,第二日,他带着满身的泥巴和脸上的掌印回到家中,一颗牙却被永久地留在了那里。他带着我去看望二伯,二伯的后腰贴着膏药,膏药的周围,淤青的肤色那么鲜艳。他怕疼,去年挥镰刈麦,不小心割破了两根手指,他疼得大呼小叫,凌乱的脚步踏伏了一小片麦地,而今夜,他无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竟要冒险步二伯的后尘。

他是从我背后消失的——稍远处就是河岸,我知道他一定是从河岸边跳了下去,沿着干涸的河床溯行,直至抵达上游的拦坝。我时不时扭头望向他消失的地方,那里与别处并无不同:饥渴却沉默的麦苗里隐藏着兽与虫,它们偶尔发出细微如梦呓的声音,令人心绪不宁。我害怕有什么自那里突然出现,又害怕那里什么都没有出现,等待让时间静止了,在静止的时间里,恐惧不断涂刷着浓重的夜色。我想起爷爷讲过的鬼狐故事,平日里,我听得津津有味,而现在,我只想将它们一一清除,可越是如此,它们就如走马灯般不断重现。我解开外衣最上端的两枚纽扣,把头埋进衣服里,用手哆哆嗦嗦试探着,将纽扣重新扣好,如后来被证伪的鸵鸟将头插入沙漠,后腰却因此暴露了出来。我利用两个纽扣中间的缝隙呼吸,透过缝隙,用一只眼与面前的篝火对视。我在明处,那么多已知或未知的事物躲在暗处,现在,我只能把篝火视为屈指可数的倚靠。

相信我,这是我在那夜获得的经验——火把自己燃尽之前,我们几乎无法去描述火焰。我的眼睛始终随着面前的篝火舞蹈,火焰的动态丰富而自由,我的眼睛根本就跟不上它的节奏。

真的,火焰就在我面前燃烧着,可我却无法描述或捕捉它,哪怕是只描述或捕捉一瞬间的它。它太善变了,善变到任何妄想精准捕捉它的语言,都如一阵风贴着它擦过,风虽暂时吹斜了它,但当风一过,它便立刻换了模样,如不倒翁般重新正了过来;它太剧烈了,剧烈到任何妄想精准命中它的语言,都如从天而降的几滴雨点儿,虽暂时洞穿甚至撕裂了火焰的躯体,但在“嗞”的一声过后,雨点儿便会急剧汽化,火焰的反扑之势将会更为繁盛,为了挑衅那些早已逃遁的液体,它甚至还会嚣张地向上跳跃几下,如刚刚被迫退位的帝王重新复辟。多年之后遇到布罗茨基,读他的“在那个夜晚,我们坐在篝火旁边”,我重新想起了那堆篝火。记忆褪色了,想到它时,我甚至只能用一些不太贴切的拙劣修辞来曲解它:那火焰,它就像是被贬落凡间的云,始终持有着变幻多端的秘密,容不得尘世对它的任何解构;它就像是夜空下大海涨起的潮,在梦境般的广阔空间里恣肆纵横,冲破一切自以为是的语言构建的樊笼。

火焰是一味致幻的安眠药,那一夜,在与火的对视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明明是黑夜,我却能清晰地看见他——他回来了,向着我的方向,他身后的水似巨大的软体动物,随着他的脚步蠕动。他在麦田里悠闲地踱步,时不时用手安抚着麦苗,如父亲轻抚着儿子的脸颊,如狮子般高傲而幸福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水源源不断地赶来,它所到之处,枯黄的麦苗迅速返青,就连那些已经死去的麦苗也活了过来……

许久之后,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自深渊般的井底喊我的名字,听不清是谁的声音,我就没答应。紧接着,我的躯体摇摆起来,我大为惊恐,猜测是发生了地震。眼前漆黑一片,我想看清周围的事物,就努力睁着眼睛,睁着睁着,天突然就亮了,我看见眼前的那个人正在摇我的肩膀。茫然地,我从上到下将面前的那个人捋了一遍,他脸上被什么划出一道血印,衣服上沾满了泥水,一只脚的鞋子不知所踪,原本扛在肩上的䦆头也不见了——他回来了,但是除了身上的泥水,他没带回来一滴水。

这一夜,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也没说。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用穿着鞋的那只脚拢过一层土,将土拢到了篝火上,我这才发现,面前燃了一夜的明火已熄,只有一缕细烟还在往外飘。

转过头,我看到东方霞光红艳,滚烫的太阳即将从地平线上升起。新的一天到来了,我知道将会有更多的麦苗在这一天死去。


原发《花城》2023年第6期


废墟上的神迹


拆迁是迅速的。仿佛一夜之间,这座县城的躯体上就凭空出现了那么多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疤痕。它们坦然横亘于大地之上,似乎是在以新的身份排拒着什么,也似乎是在以旧的名义祭奠着什么。

这些疤痕,大多用高高地喷刷着公益广告的铁皮围了起来,但仍会留下一些出入口。这些出入口除了供工程车辆和施工人员进出外,还肩负着潜在的窥测通道的卧底身份,以确保好奇者投来的目光不会被屏蔽掉。其实,即便没有这些通道,贴满广告的铁皮也根本掩盖不了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的消失并非无声无息,何况,这些废墟与你同处一座小城,有的曾是你上下班的必经之地,有的曾是你租房生涯中的暂居之地,有的则曾是你生命中某个重要事件的发生之地。

在这座县城里生活,想不注意到那些废墟几乎都是不可能的。在尚未沦为一片片废墟之前,它们被笼统地称之为城中村,菜市场、煎饼店、门市部、理发屋……它们以城中村人间烟火的名义,严丝合缝地左右着我们细碎的生活。城中村,一种顽固的存在,它们以相对独立的姿态被城市包裹,也像一颗颗杂质一般抵在城市的肌体上,扼于城市发展的脚步上,让这庞然之物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如疾在身,不除不愈。然而,作为城市的肌体与肌体之间的缓冲地带,城中村虽“藏污纳垢”,却也用自己并不多么久远的历程,保留着这座小城的缘起和传承。只是,在更为巨大而猛烈的发展潮流的挟裹之下,它们终究没办法于自然消亡中寿终正寝。

截至目前,在我所居住的小城,五座城中村的拆迁工作已经悉数完成,然而重建却遥遥无期。透过铁皮围墙的缝隙向内窥测,一片片偌大的废墟之上,只有零星的一两台耷拉着臂膀的挖掘机停泊在某户人家被推倒的旧居之上,证明这处土地还未被城市的改造者们遗忘。与周边的街道、楼宇、学校、医院这些地方的热闹相比,围墙之内,砖石瓦砾到处堆积、垃圾废物随处可见的废墟之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仿佛这些废墟已被人间遗弃了数十年、数百年,仿佛这才是它本来的面目。

事实上,废墟之上并不是平静的:一场雨下来,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草籽就会落地生根,把这错误的一生,托付给注定艰辛的历程,在散碎成粉末的水泥中生长着,于蹊跷的缝隙里抬起头;这些静默的废墟里,还藏纳着诸如猫、狗之类的生灵,它们被这喧嚣的城市以及城市发展的脚步和呵斥声驱赶到了这里,只要废墟还存在一天,它们便会在此处苟延残喘一天。除此之外,我知道,还会有人在深夜偷偷向里面倾倒工业或者建筑垃圾,那些无证的渣土车或者农用三轮车,专抄县城里的羊肠小道行驶,如幽灵般出现在位于不同方位的废墟里,一不小心就惊醒了藏在废墟里的生灵。有时候,车辆的喘息以及倾倒垃圾的声响,也会惊醒一两个在废墟里过夜的流浪汉,这些流浪汉往往会在夜幕降临之后才来到这里,准备在还未彻底倒塌的某座房子里熬过又一个夜晚——废墟之上,总有那么一两间房子是稍微完整的,它们被城市的改造者称之为钉子,它们的主人曾在拆迁进程中选择抗拒,并在抗拒中慢慢妥协,作为与拆迁者谈判的资本和筹码,这些房屋最终还是会被主人们抛弃。那些可怜的流浪人,大多会选择这样的房子居住。

从破败的城中村到崭新的楼房,在改造者们看来,这是一个完整的改造链条,此时的废墟只不过是一个过渡,一处见不得光的所在,只是暂时有碍观瞻,这也正是为何要在废墟周围临时搭建起围墙的原因之一。有趣的是,月亮从来都不懂得人间的规矩,它的光亮,从不光顾那些灯火通明的楼宇,却慷慨地铺在了这些人间灯火无暇顾及的废墟之上。这是许多年不见的月光啊,这是从唐诗和宋词里走来的月光啊,那么皎洁而轻柔的月光,它与一座座废墟交汇,抚摸着残破的废墟以及废墟的残破,似乎只需这样,废墟就已完成了不朽的重构。

如果废墟也有思想,当我写到这里,我觉得废墟们应该说些什么了。然而废墟什么都没有说,它们以沉默示我示你示众生。

废墟之上,只有那些与它暂时交汇、暂时并存、暂时相濡以沫的事物,却身负喻指,妄图蛊惑我以一支笔诠释着一些可贵或卑贱的道理。我将这些废墟之上的蛊惑者视为神迹。

是一只布娃娃——被碎砖石瓦砾挤压着腰身的布娃娃,被风吹雨打日晒尘磨的布娃娃,被时光的恶意刻意羞辱的布娃娃。

布娃娃栖身的所在,是一处坐落于城北的废墟,就在前年,这片区域还是一处坐落着不规则的瓦房、平房以及充斥着药房、小吃店、起名社、理发店等店铺的城中村。这里距离我居住的小区不远,散步的时候,我经常绕着这处废墟走。有几次,因为好奇,我曾猫着身子穿过被人掀开一角的铁皮围栏,进去走了走,看了看,其中一次,我遇见了这只布娃娃。

该如何去描述这只布娃娃呢?如你所见,就是一只普通的布娃娃,普通到每个有孩子的家庭都会有那么几件。布娃娃是个女孩儿,许多年前的样式,绒布的面料之下,原本蓬松的填充物已经不再具有曾经的弹性。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它被推土机推倒的两面墙壁牢牢钳在中间,吊在低矮的空中;重点是,它的身上落满了尘土,尘土如散碎的时光,腐蚀着它的身体;重点是,它的一条腿不知被什么扯掉了,那么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它,但它依然在笑。

这只与我四目相对的布娃娃,让我想起了电影画面中那些被炮弹掀翻于壕沟之中的士兵。他们遍体鳞伤,却没有死亡。但是,死亡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死神持着镰刀,向着他们缓慢地走来,一步步收割着沿途的倒卧者,眼看就要降临到他们的头顶,而他们只能绝望地等待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只被钳在两面墙壁之间的布娃娃,这只被遗弃在废墟上的布娃娃,它的命运亦是如此。

站在废墟上,我揣测着这只布娃娃此前的命运。

我猜想,就在这一片废墟之上,就在废墟上的某个方位,就在曾经的某座院子里,一定曾住着一位小姑娘,布娃娃就是她的玩具。那只布娃娃,或许是她某一年的生日礼物,或许是一次考试后的奖励,也或许是她在商店里用撒泼打滚的方式向家长怄来的。总之,自那之后,那位小姑娘,她拥有了另一个自己:她快乐时,布娃娃就在她身边,陪着她快乐;她悲伤时,布娃娃就在她身边,陪着她悲伤。

她曾经一定很珍视它:洗得褪色的布料便是明证,胳膊和身体的接触处那重新缝合起来的粗糙针脚便是明证。应该是在她七岁或者八岁的时候,应该是在某月的某一天,应该是醉酒后的父亲、淘气的弟弟或者突然有了矛盾的小伙伴,他们中的某一人,恶狠狠地将布娃娃的身体和大腿撕成了两半。她一定抱着它哭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旧的眼泪已经在地面和她脸颊上干涸,久到再也没有新的眼泪可以从红肿的眼皮上滑下来。于是,她找出了针线盒,用自己笨拙的小手穿针引线,将布娃娃的两部分重新缝合到了一起。

只是后来,她长大了,而它没有;只是后来,它被遗弃了,而她正是遗弃者。

我在想,倘若这只老式布娃娃也有感情,那么玩具工厂赋予它的这一张固定不变的甜甜的笑里,是否也藏着苦? 

如果不是因为偶遇了这只布娃娃,我都已经忘了我也曾有这样一件被自己倍加珍视的玩具。是一把塑料玩具手枪,因为一次期末考试上升了几个名次,过年的时候,父亲奖励了我那把枪。周围的小伙伴里,只有我有这么一把手枪,因为这把手枪,我暂时摄居了众星捧月的地位,率领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在村里村外疯跑打闹,偶尔也“大发慈悲”,让他们摸一摸枪身,或者更进一步,奖励他们中对我恭维最甚的一两个人执着手枪带着其他人冲锋。然而,就是这么一件曾被我无比珍视的东西,也快要被我遗忘了,仿佛它根本就未曾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

谁的童年里不曾拥有这么一两件心爱的玩具呢?只是,我们都长大了,只有它还在某个角落里替我们收容着童年时光。

儿子一岁多了。我和妻子给他买了好多玩具,他最钟爱那只毛绒皮卡丘。我们呵护着他这个小不点儿,他则呵护着更小的小不点儿,他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地与它说话,陪着它睡觉,把它视为自己的孩子一般。但我知道,儿子与皮卡丘的这种情感未必持久。再过些年,儿子的玩具会更多,这其中的哪个玩具会代替皮卡丘,成为他的新宠呢?再过些年,儿子会逐渐长大,他会把哪些曾经钟爱的玩具陆续抛弃呢?再过些年,我们所居住的小区也将面临拆迁,儿子现在珍视的玩具,也会被我们遗弃在房间的角落里,伴随着楼房的倒塌而埋身于一片废墟之下或裸露于风吹雨打的废墟之上,不知道到那时,儿子还记不记得他某段生命时光里,这些最为重要的玩伴?

玩具还是玩具,依然未变,我们却已在多少年后与它们告别,不挥手,不回头,也再不过来。现在,我只能这样宽慰自己并为自己辩解了:那些用玩具堆积起来的童年,也不过是一座废墟,无法支撑起一个人一生的大厦。

于是,我们把它们留在了废墟。

签订完拆迁协议之后,居住在这里的居民陆续搬走了,他们已提前在县城的各个角落找好了满意或不满意的容身之所。只有他们豢养的猫留了下来。

于是,猫也就成了流浪猫。

这些流浪猫似乎比四散而去的主人们更恋家,它们守着那些老房子,看着它们被主人们遗弃,看着它们被推土机推倒,看着它们以集体的名义沦为一座座废墟。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就守着这些废墟,白天在废墟上嬉闹,夜晚就躲在砖石瓦砾搭建起的孔洞里,日复一日地活着。

原本都是家猫,备受宠爱,大概是养尊处优惯了,虽一时落魄,但骨子里的贵族气质是暂时改变不了的。甚至,与其它生灵相比,它们天生就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虽然脏兮兮的,但由内到外的优雅、魅惑、诡异,丝毫不改,并未给人没落的感受。它们以个体的名义成群,但不结队,高傲地独行于废墟之上,像神灵巡视着自己的领地。一旦嗅到危险的气息,它们也会躲避,后退,但它们的退避是不慌不急、不紧不慢的——轻巧地跃开,灵动地滑走,等退避到稍微安全的地方,它便会转过头看你,就像是存心捉弄你一般。

我害怕与那些邪魅的眼神对视。有一次,加完班回家已是凌晨,骑单车路过护城河时起了风,毗邻河岸的废墟上,塑料垃圾们随风飘起,这些轻浮者露出本性,以云朵自居,任意篡改着被夜幕包裹着的天空,最后又在风的背叛中,坠入河里,心有不甘地慢慢沉入这座城的最隐秘处。不知道是风还是我惊扰了这午夜的神灵——距离我两米开外的废墟孔洞里,一只周身黝黑的猫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窜了出来。它从一块石板之下迅速翻到了石板之上,背对着我,前爪搭在石板之上的碎石上,脑袋却转了过来,与我对视。夜黑,但猫的毛色却比夜色更黑;猫的毛色黑,但猫的眼珠却又比毛色更黑。它被纤细的眼圈囚禁的眼珠,不是那种生硬、静止的黑,而是类似于一种在小小的区间里流动的光,在路灯的烘托中,猫眼里的流动之光折射出居高临下的傲气,散发着野玫瑰般的魅气,氤氲着不可名状的诡气。

我沉默,猫也沉默,万物静止,只有它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在相互抚摸,彼此对峙。最后,是我败下了阵来,选择在沉溺于被它目光的拘禁之前迅速逃离。

传说猫有九命。很多人相信,但我不信。我常去散步的那片废墟四面环路,就如被四条道路分割出的一座孤岛,孤岛里住着一些被遗弃的猫。我不知道它们究竟有多少,但不时能够遇见。有几只特征明显,其中的一只,整个背部都被条纹状的黄色包裹着,只有肚皮和小腿以下的区域是白色的,它毛发的颜色以及布局在整个群体里绝无仅有,是我最先记住的一只。某一日,从那片废墟旁走过,看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贴在道路上。走过去,发现是一只被车轮碾压的猫。它被最开始的那辆车碾压了过去,后面的无数辆汽车便也重蹈覆辙,一次次从它身体上碾压而过,将它压成垫子、压成薄纸,碾得血肉模糊、碾得残缺不全。用目与光将那片薄纸以及薄纸附近的散碎器官拼接起来,我认出了它——那只脊背为黄色条纹的小家伙。

我不相信这只猫曾遭遇过八次生死攸关的时刻,更不相信这是它在劫难逃的第九次。所谓九命,不过是我们这些无聊而愚昧的人强硬地加在这些可怜的神灵身上的空头支票,这支票,它们无从索取。

还有一次,我路过岳母原来居住的城中村附近——现在,那里也已是一堆废墟。在废墟与道路相接之处,一只脏兮兮的猫从远处奔过来,又于中途减速,在距我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对着我喵喵直叫。

是一只消瘦的白猫,毛发上粘着泥迹和几枚苍耳子。端详良久,终于认出了它——它叫肥妮,是我岳母豢养了好几年的猫。岳母独居,它与岳母朝夕与共。那时候,肥妮周身胖乎乎的,圈着身子趴在那里瞌睡,就像是一团圆滚滚的绒球。岳母签完拆迁协议后,居委会就开始督促各家各户搬走,岳母在更偏远的城郊村租了一间房子作为暂居之所,猫却没法安置,又不舍得抛弃,就送给了亲戚。不知为何,这只猫最终还是流落到了这里,流落到岳母原来所居住的废墟之上。转身到小卖部买了一包零食,撕开包装后扔了过去,但它并未如我想象的那般扑过来。

肥妮立在废墟之上,我站在路边。我与它遥遥对视,时间短暂而恒久。最后,我们各自别离,我回我的居所,它回它的废墟。

这事儿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始终没有告诉岳母。

日光照在它身上,它便有了光,它以太阳的名义,庇护或杀戮着众生的不安。

月光照在它身上,它便有了光,她以月亮的名义,保守或泄露着时间的隐秘。

一件器物本身只是一件器物,但当我们赋予了它器物之外的价值,它便不再只是器物本身了——我说的是他们眼中的神像,我说的是他们心中的信仰。

然而,眼前的这尊神像,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神像。就它出场的方式而言,与以往的任何时候比,比方被藏匿于室内的供桌上,它似乎是走出了小我,来到了更为广阔的空间,准备济世救人。但就它目前的际遇而言,它似乎就是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最为精准的诠释。没错,我说的是神像,一尊被砖石斩掉了头颅的神像,一具卧倒于废墟之上的信仰。因为头颅的丧失,我很难辨认出它的神系所属,但这并不要紧,我知道它是神像就行了。

祖母也曾供过一尊神像。她是接生婆,供的是送子娘娘。她在黄泥糊成的墙壁上凿出了一个小橱洞,橱洞里安放着一尊送子娘娘。跪在神像面前的祖母,她曾向神像表达心中的欢喜,那是她成功接生了又一个孩子之后;她也曾向神像倾诉心中的不安,那是她刚掩埋掉一个夭折的孩子之后。祖母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为那些降生的孩子,也为那些死去的孩子。面对它虔诚的信徒,神像却如世间所有的神一样,始终不言不语。后来祖母病了,手抖,如上了发条的玩具停不下来,已不能为别人接生,也已不能把香虔诚地立插于神像面前,便不再礼神,神像便自此蒙尘。如今,我已有好多年没见过那尊神像了,不知道它还在不在,是不是还蹲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现在想来,那小小的橱洞更像是一间囚室,而神像便是那囚室中的囚徒。

站在废墟之上,面对这尊无头神像,我在想,究竟是神抛弃了人,还是人抛弃了神?

所谓的神像,莫不是俗世的化身,它们被人捏造出来,终究比人更为脆弱。人在生生不息的历程中,曾将多少尊神像推上神坛又拉下神坛,继而在原来的位置重塑一尊神像?造神毁神、毁神造神,反反复复,我们乐此不疲地爱上了这个游戏,并以神像的身份掩盖内心的空虚,用被神像放大的权势,左右着更多人的命运——在神像面前,那些异教徒,那些没有跪下的人以及跪姿不优美的人,他们被革去了喉咙、革去了立锥之地、革去了头颅,他们身上迸出的血液如奢侈的化妆品,染红了神的脸颊和唇齿,神的微笑因此而愈加饱满、温和。就算是经历了战乱,经历了水患,经历了火焚,就算是神像早已被埋入废墟之下,后继的操控者依然可以踩着它的躯体,踩着覆盖着它躯体的土地,将它的传说抬上高高的天堂,给予它无所不能的权威,向它跪下,为它磕头,给它虚构出一张嘴,等着它发号施令。更多的时候,那些用香火饲养的神像,就像这人间的牲畜,看起来那么温顺,似乎你祈求什么,它们就会回馈什么。至于人,他们遇神就拜,逢仙便求。在忙于俯首,祈求被豢养的空间里,我不知道信仰何在。

如果信仰就等同于利益的分配或者索取,那我宁可不要信仰。

事实上,我本就是一个缺失信仰的人。譬如面对这尊被遗弃于废墟之上的残损神像,无论我怎样联想,怎样思辨,怎样试图让自己心中的崇敬和慈悲发芽,却始终没能从它身上体会到暖,也没能汲取到光。在我面前,它即便是用火与土的媾和锻造而成,是用捏与绘的语言重塑而成,依然与那些随处堆积的砖石瓦砾没有区别。

废墟之上,这尊残破的神像只是一尊神像。它无关信仰,更无关光芒。

废墟之上,与信仰和光芒有关的,是一个人。

对我而言,偌大的一座废墟之上,照亮我的只有黄启英。她是一个农妇、一位母亲、一名在废墟上搭建城堡的神灵。

大概是五六年前吧,那时候,她还没有被一场大病和为了抵抗这场大病而加身于她体内的一场手术折磨得倒架、憔悴不堪,农忙之外,她便随着我的一位远房叔叔打工:他们辅助着推土机推倒楼宇,并在楼宇倒塌后的废墟上,捡拾那些与混凝土合为一体的完整或残缺的钢筋,以备重复利用。十多个人挤在一辆破破烂烂的昌河车里,早上四五点就出发,晚上回来时已经是八九点。对于这项工作,她说得轻快,我们便也听得轻快,从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直到某一日,身为包工头的远房叔叔在家族微信群里发了一个视频,视频里,男人们正挥舞着重重的长柄铁锤砸向混凝土砖墙,女人们则在收拢刚从砖墙中剥离出来的或粗大或纤细的钢筋。在视频的后半部分,我看见角落里的黄启英肩上正扛着一捆钢筋缓慢地走着,钢筋有长有短,短的在她肩上平直地展开,而长的则像一条软体动物,拖在她的后面。她如纤夫一样弓着腰,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某个方向走去,那里有一辆敞篷货车,上面已经堆放了半车的钢筋。

我们都劝说她不要再去干了,她每次都答应着,但从不兑现。

黄启英不识字,因此,她所作的一些事情,在我们看来,往往显得笨拙而好笑,却很少设身处地地体会到其中的辛酸和艰难。因为不识字,与别人相比,她遭遇了更多生活的困境。我曾在老家的一面墙上看到过两排用黑色粗铅笔划出的火柴梗模样的线段,黄启英的丈夫告诉我,那是黄启英用来标记工时的一种方法,长而粗的线段代表的工时是一天,短而细的线段代表的工时是半天,一天的工资是100元,半天的是50元,等到发工资的时候,她就对照着那些线段确认,确认无误后便将这些长长短短的线段擦掉,开始新一轮的记数。

书上说,文字的发明是人类文明的标志之一。遗憾的是,这种在人类历史上行走了数千年照亮了世界的火焰,并没有照亮黄启英。作为被文字抛弃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她只能在自己所能把控的小小空间里,自我发热,自带光芒,并用这以自己的身躯作为燃料点燃起的微弱之光,照亮她的周围,照亮我和我的姐姐们。而对于她自己,她是冷酷和残忍的——多少次,身为灯盏的她,也同时选择了灯下之黑。

就在灰头土脸的黄启英于废墟之上挥霍着自己本就四处漏风的健康的时候,她的儿子也正在这座县城里飘荡。大学毕业后的六七年里,他一会儿飘进这家企业,一会儿荡入那家工厂,干过临时工,做过销售员,也充当过仓库管理员。他如飘荡于这小城上空的塑料袋,听命于生活这场风的摆布和驱使,时升时坠,时飘时停。他也曾迷茫,也曾困惑,也曾想停下来,向着这座城的低处俯冲,如一粒种子,击中一片醇厚的土壤,落地生根,发芽,期盼有朝一日用嵌满绿叶的臂膀遥指天空。然而,于身不由己的飘荡中,他只能选择用诸如“我还年轻”之类的自欺之辞安慰着亲人和自己,装扮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他无所谓,黄启英不能无所谓。母亲这一职业的天性熬煎得黄启英忧心忡忡: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那个小子,他还没有结婚;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那个小子,他还没有恋爱;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那个小子,他还没有一套房子……她用自己的逻辑层层推进,试图帮助儿子找到如何安定下来的突破口。按照她可笑的逻辑,一套县城里的房子,是这些问题的关键,房子有了,其它事情就迎刃而解了。在这蹩脚的逻辑的蛊惑下,她对自己的丈夫说,得想办法挣点钱,好给儿子攒点儿买房的首付,攒点儿以后订婚的礼金。于是,她丈夫跟着村里的一群年富力强的汉子去给大货车装货了,她则去了县城的废墟上捡拾钢筋。黄启英坚信,她站立的那一座座废墟之上,将来必定高楼林立,而其中的一栋高楼里,会有一套房子归属于她的儿子。

这多像是一个充满调侃甚至是讽刺意味的悖论:她要用拆房的劳动所得,来换取一套新建的房子。

三年之后,黄启英把她和她丈夫积攒的纸币交到了自己的儿子手上——那是儿子购买新房的首付。此后的第二年,黄启英病倒了,会厌囊肿、关节炎、腰肌劳损……名目繁多的疾病贴着她的身,钻入她的肉,挖着她的骨。短短数年,站在废墟之上“折腾”废墟的黄启英,终于把自己的身体也折腾成了散乱的废墟。

哦,黄启英,我身患疾病的母亲,我多么怀念她稍微健康一点儿的时候。那时候,她的身上只有风湿病跟着她;那时候,她的身体尚称得上健康;那时候,当她以一个健康人的身份站在废墟之上的时候,乌云还在远方赶路,大雨就已提前进入了她的腿骨,她那被风湿搅动起来的疼痛,正沿着飞舞的尘埃弥漫,如光芒一般,笼罩着整座废墟。

那时候的黄启英啊,她多像是沦落于废墟之上的没落神灵,多像是被遗弃于废墟之上的落难菩萨,法力微小,却依然庇护着自己的孩子。

去年冬天,随着城市的整体规划建设,最后一座城中村也消失了。

那最后一座城中村里,曾住着我的岳母。去年的时候,她和诸多的邻居到居委会匆匆忙忙签订了拆迁协议,又匆匆忙忙在另一处尚未列入拆迁计划的城郊村租了间房子,最后的期限到来前夕,几位邻居在岳母家的小院子里聚了聚,就各自散开了。

与岳母和她的邻居慌乱而落寞地搬离这里不同,城中村的有些人家早已在县城的繁华处另买了房子,也早已在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之前就搬离了城中村,留在城中村的房子,他们就等着拆迁,并于等待拆迁的时光中租出去,赚取一点儿租金。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我就曾租住过这样的房子。我租住的那座小院一共两层。第一层是原始建筑,堆积着搬走的房主留下的杂物,第二层是临时加盖的,这是一种为了日后多得到一些拆迁补助的做法。因为是加盖,又因为加盖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拆除,所以只是用一层红砖简单地垒起来,质量堪忧。楼上一共三间房,我租住了其中一间。过了几年,我买了房,搬离了那里。又过了两年,那里就被拆除了。

在距我所居住的小区最近的那片废墟周围散步时,我曾数次发现一位老人伫立于那片废墟之上,如一尊石像。老人七十多岁的样子,偏瘦,皮肤上多皱纹,背微驼,双手握着拐杖。他长久地伫立于废墟的边缘,目光翻过碎石瓦砾以及被人遗弃的各类物件,向着废墟内侧的某个区域眺望。因散步而结识的退休教师老殷告诉我,他认识那位老人,年轻的时候是个风流人物,既是唱柳琴戏的名角儿,也是写剧本的高手,无论是唱还是写,都获得过省里和市里的奖励。老殷还告诉我,那位老人以前就居住在这片被拆掉的城中村里。

老殷说,拆了就拆了嘛,又不是不给拆迁款。

老殷说,拆了就拆了嘛,还能够换套新楼房。

老殷说,拆了就拆了嘛,文化人就是太矫情。

老殷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笑眯眯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虚——我不知道他口中的“文化人”三个字有没有殃及池鱼,把我也连带了进去,但我的确是矫情的,不然也不会以旁观者的身份写下这些对我而言似乎事不关己的文字。

在城市的改造者眼中,分布于这座城市的任意一处废墟,它们的存在都是暂时的,即便就这么搁置三年两载,它也终究只是一种过渡状态,并非常态——常态是原来的旧,常态是未来的新,至于处于中间位置的废墟,它可以被忽略不计。终有一天,废墟将会被彻底清除,原址之上,一座座楼房将拔地而起,无论是以小区、商场、电影院的身份命名,还是以学校、机关、科技馆的职能面世,与之前的城中村相比,它们都将会更为绚丽和时尚,很快就能融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至于原来的一村、二村以及葛庄、埝头这些老土的名字,皆会沦落为消失的地名,直到有一天,再不会有人提起。

人类是健忘的,对于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面对这些废墟,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小说里,死里逃生的巫师来到了一处堆积着残垣断壁的环形废墟、一处被火焚毁的火神庙宇。在废墟里,他于梦中创造了一个儿子,赐予他身体、赐予他灵智、赐予他意志,并让他独自到另一座环形废墟里传经布道。但巫师总担心儿子迟早有一天会发现自己只是个幻影这一真相,因为火焰会揭开这个秘密,火焰会泄露给他的儿子:火是没法将幻影烧掉的。正在巫师为自己在梦中幻造出的儿子担忧时,他所置身的这座火神庙、这处废墟,再一次遭到了无名烈火的焚烧,巫师想,要不然就在这火里结束自己的一生吧,于是他向火中走去,却发现,火并未将自己吞噬——原来,他也只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一篇小说,可以有无数种解读,而我只选择最接近自己的一种:在我眼中,散布于这座县城的废墟,就等同于“环形废墟”;废墟之上那些或名副其实或滥竽充数的“神迹”,就等同于在“环形废墟”做梦的幻影人以及他在梦中幻造出的新的幻影人。我是说,无论是那些废墟,还是那些废墟之上的神迹,在生活面前,在时光面前,在城市浩浩荡荡、不可逆转的发展进程面前,均是暂时的幻影,均不值一提。

居住在这座县城里的人啊,他们终究会忘掉那些已经消失的城中村,更何况这些曾短暂存在的废墟以及依附在废墟之上的神迹呢。


原发《十月》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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